父亲的背脊,总是带着岁月的痕迹。那一次,为他细心擦洗时,我细细数着那七节凸起的椎骨,它们仿佛是被风雨磨砺的山峰。在那消毒水的气息中,他的肩胛骨犹如被岁月雕刻的嶙峋山石,与记忆中那堵永远朝向我的厚重屏障重叠。
那一年我十五岁,恰逢台风天,他踏着那辆经典凤凰自行车,迎向狂风暴雨。自行车后座捆绑着祠堂修缮所需的梁木,车头则挂着我退烧的品。木材被雨水淋湿可能会变形,而品则被包裹在三层塑料袋中以防受潮。我蜷缩在漏雨的屋檐下,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青石板铺成的尽头,一颗颗从瓦片上滚落的雨珠砸在我的拳头上。
记得宗族祠堂落成那日,他蹲在门槛外吃着咸菜和米饭,我无意间听到老人们称赞:“阿坤这年轻人,能担重任。”红绸缎在他深色的脖颈上留下深深的痕迹,他扛着神龛仿佛扛起了整个家族的历史。当我收到省重点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的那晚,他独自在房间里一夜的水烟,烟锅里的火星闪烁跳动,仿佛要烧穿那张记录着学杂费的红色纸张。
那最后的秋天到来得如此突然。他坚决地拔掉了镇痛泵的针头,说他不希望别人看到他因病颤抖的样子。当癌痛发作时,他咬着毛巾蜷缩在病,形如虾米,但他仍不忘嘱咐我清明节时要替三叔公扫墓。在监护仪尖锐的长鸣声中,我忽然注意到他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掌——那些纵横交错的纹路中,藏着我儿时打碎的瓷碗的记忆,藏着他为他人担保所按下的红色手印的承诺,还有那些深夜修补族谱时晕开的墨迹的痕迹。
如今,供桌上的线香冉冉升起,我终于敢于直视他的双眸。檀木相框中,三十岁的父亲站在老榕树下,身穿中山装,口袋里插着两只钢笔:一只记录着族中红白喜事的礼金账目,另一只则为我批改过算术作业。风穿过祠堂的镂空窗棂,吹拂着他那始终挺直的背脊。此时此刻,我终于接过了他未曾说出口的深深牵挂。